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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苏园六记》之五 岁月章回
文人与园林的关系,向来为人们所关注,这是因为,
有的文人,原本就是园林的主人,有的文人,曾参与过园林的建造,还有一些文人,热爱园林,熟知园林,并满怀深情地将园林写进了他们的著述,
尤其是后者,尽管他们不是园林的主人,也未曾参与最初的建造,但因为久居姑苏,长住吴门,或本身就是苏州市民中的普通一员,所以苏州园林和他们之间,形成了哀乐与共,生死攸关的特殊联系。
苏州,向来是江南繁华之地,文人荟萃之邦,远的不说,仅明清两代,就有过无数的骚人墨客盘桓于此,这里面,既有象文征明这样的一代名家,也有象沈三白那样的潦倒文人,他们寄情江南风光,吟唱吴中风土,并将对园林的感受,细致入微地写进了自己的作品
。可以说,关于苏州园林的文人咏叹,就象园林里那些花花草草一样的繁多,在这些文人的作品中,值得一提的,当是清代乾嘉时期的沈复沈三白,和他的《浮生六记》。
《浮生六记》是一本近乎自传的散文,兼谈生活的艺术,并刻画了一位真实的人物,沈三白的妻子芸娘的形象。沈三白和芸娘这对夫妇,并没有什么建树,但他们能够超脱尘俗的压迫,善于对待忧患,相信布衣饭菜,可乐终身式的淳朴恬淡的生活,是宇宙间最美丽的东西。
其实,生活清贫而夫妻恩爱的情形,在现实当中并不少见,《浮生六记》之所以受人推重,是因为在这个普通的家庭之中,文化情趣所起到的支撑作用,这正象许多苏州人的家庭,淡泊而和谐,富有文化的情趣,并与美丽的苏州园林是那样的亲近,沧浪亭就是沈三白的近邻,那一片沧浪之水,曾成为这一对美满夫妻的泛舟之处。
作家周劭:《浮生六记》这本书很薄很薄,而且写的人是个很穷的文人,家里也没有钱,林语堂把它翻译成英文,英文翻译好以后,在国外销路好得很,他想考证一下,在三十年代,他就带了照相机到苏州来了,那个时候,因为我在苏州念书,他就叫我跟他一起去。主要是找两个地方,一个是沈三白和他的妻子芸娘的墓,在光福山,还有一个呢,他要去找他们两个人住的地方,第三个呢,要找《浮生六记》里常常提到的水西庵,他要找这三个地方,水西庵也没有找到,我说林语堂你这个人有点发痴,这个人不是一个很有钱、很有地位的大官僚,那或许坟还在,他这个人哪里筑得好的坟呢,是一个土堆呀,两百年一过,根本就没有了。
在《浮生六记》中,沈三白是这样描写沧浪亭的
:
檐前老树一株,浓荫复窗,人面俱绿,隔岸游人往来不绝,过石桥,进门,折东曲径而入,叠石成山,林木葱翠,亭在土山之巅,周望极目可数里,炊烟四起,晚霞灿然,少焉,一轮明月,已上林梢,渐觉风生袖底,月到波心。这就是苏州园林给一位真正的苏州市民所带来的愉悦。
所谓传统意义上的文人,包括作家诗人,也包括一些丹青高手,因此,苏州园林与文人的特殊联系,不仅留下了作家与园林的各种美谈,而且还衍生过画家与园林的许多佳话,苏州园林,是良好的人居环境,也是吟诗作画的理想场所,向来为画家所青睐,当今苏州国画院所在的听枫园,便是这样一座典型的书斋园林。
听枫园曾是清代苏州知府吴云的旧居之地,以为吴云又是著名的金石书画鉴赏家,所以听枫园中曾有过众多的书画名流雅集与此。吴云还曾在听枫园中为吴家子弟聘请过一位三十多岁的家学教师,此人便是当时已初露锋芒,后来乃成为中国画坛一代宗师的吴昌硕。
苏州国画院院长孙君良:从历史上看,好多园林的建造都是画家参与的,文征明参与拙政园的建造,倪云林参与狮子林的建造,包括近代的怡园,当时顾子山造园时,好多画家都参与了设计,作为画家来讲,他希望有一个比较好的环境,园林是中国文化的一种载体,琴棋书画一定要有这种环境,我们画院跟苏州园林的关系也相当密切,因为最早成立的时候是在怡园,我们是
60
年代初成立的,开始时叫国画馆,也就是几个人。后来,就搬到狮子林的指柏轩,有一段时间,还搬到拙政园,就是忠王府
(
博物馆)里的远香楼,所以说我们苏州画院和园林的关系应当说是相当密切的。听枫园,我们是八五年搬来的,听枫园建于清代末期,大概光绪年间造的。主人叫吴云,吴平斋。提到吴云,就要提到吴昌硕,因为吴昌硕呢,在历史上记载,曾经在吴云家当过西席,当过家庭教师,当时他们两人年龄大概相差
33
岁,当时吴昌硕才刚刚开始学习刻印,年级很轻,吴云有一次看到他在摸石头,就问他,他说,在刻印,吴云就找了不少有关金石的典籍,给他看,指导他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讲,也是他这方面的一个老师。
如果说吴昌硕住在听枫园的日子,还画名未显。那么,张大千居于网师园的时候,则已是一位名家了。张大千住进网师园,是上个世界三十年代之初,画家虽然是四川人,但成名却是产生过吴门画派的江南,在上海初步确立了自己的绘画地位之后,为了躲避太多的应酬,张大千选择了网师园作为自己潜心创作的地方。
这一座精致的江南名园,对陶冶画家的气质,也的确是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画境,张大千在文章中,曾这样评价网师园:庭园、书房、画室融为一体,淡朴、简易、雅致,用建筑、山石、池水、花木,巧构佳景,多变、巧借、曲折,卷帘一看,窗外蓝天白云,山光树影,尺幅画,无心画,每一扇细木窗格外,都是一幅绝妙的画,人在画中,画中有人。我爱它独步千古,但要深说,就说不透了。
和张大千一起住进网师园的,还有他的二兄张善子,张善子以画虎著称,并在网师园中豢养了一只小虎,张氏兄弟称之为虎儿,这幅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招贴画上的小虎,便是那只虎儿的形象。日后,张大千旅居海外,时常怀念起网师园,也怀念起死去的虎儿,并题写一纸“先仲兄善子所豢养虎儿之墓”书法,自海外辗转遥寄苏州。
1986
年,苏州的园林部门,将其刻成石碑,嵌于网师园的殿春移西侧粉墙上,将园林与画家的一段早已淡远的往事,变作了一道形象的景观。
苏州园林作为私家园林,它的荣衰,又总与主人的家世境况分不开,建造园林之初,规规划划,苦心经营,费尽了主人的精力与资财,但中国有句谚语,叫富不过三代,有些园子因为它的主人撒手人寰,那园林,也便一朝势去,遇上不肖子孙,园子被变卖他人而转瞬易主,这在园林史上,也屡见不鲜,拙政园就是主人的后人,因赌博告输而转给他人的,不少因家败而园败的苏州园林,久而久之,也就渐渐地只留些颓垣断井,剩水残山了,其实,园林的枯荣更连接着吴中的兴衰。而吴中的兴衰,又维系着国家的命运。抗日战争时期,在山河破碎的时期,那些深院幽庭,竟变成了瓦砾,那些云墙粉壁,竟化作了焦土。绵绵吴门烟水,也凝成了姑苏古城的悲怆之泪,滴作了苏州园林的伤心史。
学者书画家谢孝思:抗日战争后,留园已经破败得一塌糊涂,简直荒凉破落,什么都没有了,只有点空架子。象现在留园最漂亮最精粹的五峰仙馆,就是当时敌伪时候,日本人养马的地方,马粪堆得比人还高,把马粪搬掉以后,挖到下面几尺,都有马粪气。当时这个房子里什么都没有了,但是房子的架子还在,那个柱子都被马啃得一塌糊涂。
至苏州解放前夕,除狮子林等少数园林稍称完整外,大部份都处于庭院荒芜的状态。建国之初,在百废俱兴的日子里,政府部门即使组织力量,着手对苏州园林进行调查、保护,
1952
年,苏州市设立园林管理处,
1953
年开始了对苏州园林的大规模修复,同样是因为国运的变迁,历史悠远的苏州园林才得以古木逢春。
谢孝思:第一个就是留园,我在园林修整委员会当主任委员,我是贵州人,有时还不了解地方的情况,又不能假充内行,我就邀请了周瘦鹃、范烟桥几个同志,有个地方叫做莲花墩,莲花墩专门卖人家拆下来的门窗护壁,还有柱子、楼板,这类东西,价钱很低。我记得留园仲的林泉耆宿之馆,中间有十块屏风,多少钱呢,十块钱,现在就是一万块钱都买不到这样的东西。那个时候所挂的书画,现在已经没有了,所挂的书画都是清朝的、民国以前的有名的书画家的,譬如说吴昌硕,所以说,留园的内容非常丰富,因为修留园有了经验,所以吸取这个经验,六七年间,就把现在苏州所开放的大部分园林都修复了。
老苏州们,至今难忘,那是修复园林的热情,更难忘修复后的园林给人们带来的喜悦。当年,园林里游人也少,充满了宁静、恬适,恰似那水陆相邻、河街并列的姑苏情调的生活,是啊,一座座江南名园,到这时,才完全告别了秋坟鬼唱的凄凉,而显现了城市山林的优雅,一条条小巷深处,到这时,才洗去了历史劫尘,而展示出柳暗花明的清新,在旧千年与新千年的世纪之交,一批熟知苏州历史的文化名士,曾编辑过一部反映百年吴门旧影的画册《老苏州》。汇集了精心遴选的历史照片三百余幅,自然,画册仲也包括许多苏州园林的旧照,他们保留了一些姑苏名园,颇有些荒残之美的昨日光景,也记录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小品园林的旧时风貌,尤其是后者,因为他们多是平民式的宅院,离普通老苏州的现实生活,更为切近,所以人们对它,有一种更为特别的怀旧之情。
《老苏州》主编徐刚毅:象现在这种小巷深处的原来是私家园林的,现在呢,游人是走不到,但是呢,居民,老老少少,就到这个地方,实际上也可以说是扩大了的私家园林,老百姓就到里面去玩,成为一种公益事业的园林。我觉得这个味道特别好,因为我们生于
50
年代,那时候刚刚懂事,当时不以为怎么样,在我孩提时的印象中,苏州没有那条小巷没有这样的园子,好像我们的生活离不开园子,复习功课,到哪个同学家里去,庭院里面几株芭蕉,一块湖石,还有一些石鼓形的凳子,坐在上面做做功课,现在回过头来想,实际上是个很优美的环境,所以说,苏州人无形当中就把园林融进了自己的生活,融进了自己的生命,说起民居式的小巧园林,不能不说到北寺塔附近的残粒园,残粒园始建于清代光绪年间,后归著名画家吴待秋所有。现在,吴待秋的长子画家吴羊木仍然居住在这一方小园之中,据吴羊木先生回忆,当年吴待秋式准备购置环秀山庄的,考虑到环秀山庄景色虽佳,但只有一廊二厅,缺少住室,最后还是选择了这里。残粒园的一部分后来已散落为民居,但它作为园的主体内容,因为丹青世家的悉心养护,仍然保留着旧时的风貌。至清朝末期,苏州城内的私家庭园有
300
多处。其中大多数当是这种与平民生活融为一体的小巧园林,他们的存在,形成了苏州成为园林之城的文化基础。应当说,它们之所以能够保存下来,这是苏州的幸运。
这是又一座小型庭园,名叫紫兰小筑。它的主人是周瘦鹃。周瘦鹃,
1895
年生于上海,祖籍苏州,是一二十年代都市通俗小说作家,曾被划作当时的一个文学流派:鸳鸯蝴蝶派。周瘦鹃酷爱花木,穷一生财力,构建了这座宅院。因为他编过一种文艺刊物《紫罗兰》,所以,就将这座花园起名为紫兰小筑。解放以后,周瘦鹃写作了一大批闲适幽雅的文章,并为苏州的建设,作出了很大的贡献。作为一个旧派文人,他还受到了很高的礼遇,毛主席曾经单独接见他。周瘦鹃写作之余,还制作盆景,并被称为盆景名家。盆景,是对树木花草进行艺术加工的盆栽艺术,它将自然界的山林佳景,缩制成一种富有情趣的庭园清供。苏派盆景之所以盛行,也是和苏州的园林之盛分不开的。文革期间,园林艺术被斥为集封资修大成的产物,而遭严重的破坏,周瘦鹃的紫兰小筑,也必然地遭受了风雨的摧残。
周瘦鹃之女周全:我们这个院子有
24
个国家的领导人来参观过,中央的领导人从周总理到叶帅,包括好多中央的党和国家领导人。我今天上午还看到一篇文章,我父亲记载班禅,一家人到我们家里来,当时他描写的情景,就是说不管是领导人,还是盆景爱好者,还是工农兵,我们家里的院门是永远敞开的。而且我家有一个嘉宾签名录,是用宣纸做的。我记得书房里有一叠签名录,不管是谁到此一游都可以签,我记得,在文革时,我父亲亲手在爱莲堂的门口点火,红卫兵要他烧掉,当时他一边流泪一边烧,
1968
年风波开始,从中央点名到地方开始斗,他可能感觉到无望,在
1968
年
8
月
12
日晚上,没有留下任何话,跳进院子里的一口井,跟紫兰小筑要同归于尽。那口井的水是用来浇树的,那些树也通人性,几百年的红枫、紫薇都死了。
在今天看来,那些各种各样的园林故事已经有点褪色、发黄,就像是一张张珍贵的老照片,这些年来,老照片之所以越来越被人们看重,是什么使这些老照片显出如此巨大的魅力呢?是时间,是年轮。作为比老照片更为珍贵的生动的历史影片资料,这些记录二三十年代老苏州的画面,可能使老苏州人感到即陌生又熟悉,即亲切又遥远,使什么使老影片具有这样珍贵的价值呢?是光阴,是岁月。我们的苏州园林与旧城的庙观和古老街市一样,经过了岁月的风雨,经过了历史的巨变,也可以说,除了与苏州古城一起经历过共同的命运之外,那一山一水,一草一木,一窗一门,一廊一柱,还凝聚着独属于园林的荣衰和代谢。将一段苏州园林的兴衰历史连缀起来,便是镌刻在吴中大地上的岁月章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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